前陣子紀錄片《但是還有書籍》的熱播,
帶火了南京圖書館的沈燮元老先生——
一位以九十八歲高齡,
仍然每天要工作八九個小時的古籍版本目錄學家。
沈燮元的故事在《但是還有書籍》第二季中播出,深受網友喜愛
他曾是《中國古籍善本目錄》的子部主編,
為了這個空前絕后的編書工程出差十年;
他也是慧眼如炬的版本鑒定專家,
古籍到了他手上,“一拿到就知道是什么”。
除了工作,
沈燮元在生活中還有相當生動的一面。
他有好胃口和好酒量,
對外界的八卦有興趣,
是同事們“寵愛”的“鎮館之寶”。
他還有非常好的記性,
講起和錢鐘書、胡適等名家的往事,
或是當年編纂《中國古籍善本目錄》的十幾年,
細節都歷歷在目。
現在沈老仍每天工作八九個小時
歷史上前所未有的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的編書工程,由沈燮元擔任子部分主編
在南京圖書館,
我們見到了這位可愛的老先生,
和他聊了聊他所經歷的往事,
他從不停綴的工作熱情,
以及他的“長壽秘訣”。
98歲,每天工作9小時
南京圖書館的古籍部辦公室非常安靜,同事之間偶有討論,都是為了某個手書筆跡的真假、某個不易辨認的異體字等等。實在討論不出結果的時候,他們會請教沈燮元老先生,因為他是辦公室里的“認字天花板”。
沈燮元躬身在靠窗的位置工作。因為身子彎得低,而滿桌的書本資料又堆得如小山一樣,乍一看,幾乎找不到他的人。
這位國內版本目錄領域的著名專家、同事口中的“活化石”,已經九十八歲了。九十八歲的他周一到周五如常來上班,每天早上,他獨自搭乘公交,18路轉3路,在南京圖書館站下車。九點上班,他從來不遲到。
沈燮元每天獨自乘公交車上班 圖源《但是還有書籍》
目錄學是急不來的學問,涉及到各類文獻的積累、整理和利用。沈燮元先生退休后的二三十年來一直在做《士禮居題跋》的整理編纂,現在仍然在校對階段。
《士禮居題跋》是清代藏書家黃丕烈的題跋集。黃丕烈被稱為“五百年來藏書第一人”,自稱“書蟲”“書癡”,晚年生活拮據,仍然“以書養書”,一生癡絕于書。而除了藏書,他在?、刻書、題跋等領域的成就,也使“黃跋”成為學術界的重要寶藏。
清代以來就已有先人做過《士禮居題跋》,但都不夠全面,有很多錯漏之處。沈燮元立志要編纂一個更加全面、完善的版本。
日常便是在工位埋頭編纂
這是一項繁瑣的工程,他不會電腦,從編纂到完稿,八十多萬字,全靠手寫。他沒有助手,“別人根本幫不上忙”。只有在需要和外界溝通的時候,他會請同事和朋友幫忙從世界各地搜集書影和資料,其他工作,都是他在工位上躬著身子逐字寫完的。
這些年,學界相關領域的人士,每每發現相關的書影、資料,也都會寫信發給沈燮元來判定和編纂,只因他是現在最專業的黃丕烈專家。
一輛只有他自己能夠理清頭緒的裝滿書的小推車
他的工位旁邊有一輛小推車,上面擺滿了他需要的參考書目,只有他本人最清楚,哪本書放在哪里。
因為一部紀錄片的播出,他近來很紅。但他對于自己在網絡世界的走紅也一無所知,他也不在意。
面對突然多起來的采訪需求,他很好脾氣地配合,但只是要求我們:“明天再來好不好?今天已經接受過采訪了,再來一個,我沒有時間做正事了。”
他的正事,自然是編書。他說,《士禮居題跋》之后,他還要整理黃丕烈的詩文集和年譜,這三樣做完,才算是大功告成。所以他現在非常惜時。
工作到12:00左右,是他的午餐時間。他習慣晚點去食堂,因為人少些、排隊時間短些。
吃飯時,他喜歡跟年輕同事聊天,話題天馬行空,“他想到什么問什么”。有時候是“聽說某大學現在有個校草很紅?”,有時候是“現在補牙是不是很貴?”
同事耐心回答:“貴的,要是您這一口牙全部補上,那可不是筆小數目。”
沈燮元還剩一顆牙,但似乎絲毫不影響他享受食物。食堂吃飯,他有葷有素有湯,就那么慢慢吃完。
承包食堂的老板跟他親熱,直接喚他“老頭”。他說,“這個老頭不簡單,天天見到他,他什么都吃,油炸雞腿他都能吃,就用手那么撕著吃。”
沈燮元則打趣回敬他:“你(承包食堂)這么多年,你是發了財了。”
吃過午飯,他幾乎不午休,直接開始工作。自1955年起,如此日復一日,已經是第67年。
下午四點,他開始收拾東西,背上包,準備回家。南京的初春天剛剛轉暖了一些,斜斜的陽光照在他的工位上。他走之前撒嬌似的,讓年輕的同事幫他整理了一下衣服。
從圖書館返程的車站要過一條馬路,負責他起居的毛毛叔叔不太放心,會在車站等他,看他慢悠悠地踱過馬路。
一口菜,一口酒,是他每天下班后的享受
雖然在食堂時什么都吃,沈燮元對食物其實頗有些要求。毛毛叔叔是蘇州人,燒得一手好菜。
他知道沈燮元喜歡蘇幫菜,當天飯桌上,一道蝦仁炒蛋,一道清蒸小黃魚,一道青菜,都是沈燮元喜歡的滋味,他吃得很香。
沈燮元晚餐必有酒,當天晚上喝的是農家自釀的米酒。他愛喝酒的事不是秘密,但喝得很節制,一杯就夠,不影響他如今極其規律的生活。
他反復強調:“這比蘇州的冬釀酒還要好,只有十度,度數不高。”又勸我們也喝。
講到上海,他很感慨的樣子。他曾在上海度過了一段求學歲月,回憶起幾十年前去上海尋訪一位友人,友人帶他去老字號吃了一碗雪菜蝦仁面,他念念不忘,直到今日。
“和圖書館的關系,就像魚在水里。”
沈燮元回憶當年同事的名字、單位,紋絲不亂
喝了酒,他精神稍好,拿著老照片給我們一一辨認。他生活照極少,存留的照片幾乎都是各式各樣的學術會議留影。
沈燮元更為人所知的身份,是《中國古籍善本目錄》一書的子部主編。為了這個,他在北京和上海一共出差了十年。
古籍善本,是指具有比較重要歷史、學術和藝術價值的古籍。1975年,周恩來總理病危之際提出“要盡快把全國善本書總目錄編出來”,并聚集了數十人的編書小組。
1996年,《善本目錄》全書出齊,是為中國近百年來規模最大的一次編書工程。當年的上海文化局局長方行評論這次工程是“早十年也不行,晚十年也不行”。“早十年,人還沒有集中在一起;晚十年,老前輩就沒有了。”
編書小組處理了幾十萬張寫有圖書信息的“卡片”
沈燮元對于這段經歷,仍有清晰的記憶:“上海在延安飯店,北京在國務院招待所。在北京一天就吃兩頓飯。早晨一頓10:00吃一次飯,下午是4:00吃晚飯。其他時間,全部都在招待所里面工作。”
關于這次編書工程,公認工作量最大的是“匯編”階段。幾十萬張寫有書本信息的卡片被運往北京,編書小組“一人一抽屜”,把卡片上的信息一一校訂、整理了出來。
沈燮元記憶非常好,拿著當年的合影,給我們指認當年編書團隊的成員,每個人的姓名、單位,絲毫不亂。“如今這些人大多不在了……這是顧老、這是北圖的館長劉季平、這是北圖的丁瑜,小我兩歲,才過世不久。”
沈燮元(右一)與編書小組的同事:冀淑英(左一)、顧廷龍(左二)、潘景鄭(右二)
他口中的“顧老”,指的是版本目錄學家顧廷龍先生,也是2020年度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獲得者、科學家顧誦芬的父親。顧老曾經給過青年求學時期的沈燮元不小的幫助,沈燮元和圖書館的不解之緣,也是那時結下的。
1947年,23歲的沈燮元前往無錫國專上海分校念書,同行的同窗好友還有馮其庸(后來著名的紅學家)等。他回憶當時“宿舍小小的,沒有地方看書”。當時國專的教務長是書法家王蘧常先生,他寫了推薦信,推薦這幾個求知若渴的年輕人去到合眾圖書館看書。
合眾圖書館,曾是上海知識分子的精神家園
合眾圖書館由數位學者及社會名流在1939年籌辦,匯聚了大量江南藏書家的藏書(現并入上海圖書館)。當時,顧廷龍就在合眾圖書館擔任總干事。
顧老接待了這些年輕人,但凡是他們要看要找的書,“下一次來的時候,都給我們準備好了。”沈燮元就是在合眾圖書館,完成了著作《屠紳年譜》的初稿。
當時的合眾圖書館也是許多知識分子的精神家園。沈燮元記得胡適從北京來,整日在圖書館里看《水經注》,因為合眾的版本較多。臨去美國前,他給圖書館里的每個人都寫了一幅字留念。
青年沈燮元
錢鐘書也曾住在合眾附近,有一日,他來圖書館看書,恰逢顧老不在,于是和前來開門的沈燮元攀談起來。在言談間,他們發現彼此是無錫同鄉,而錢鐘書的父親錢基博也曾在國專擔任教務長。兩人越聊越投機,錢鐘書留下了地址,囑咐沈燮元有時間去拜訪。
沈燮元很感慨,當時曾去過一次,但可惜的是恰巧夫婦二人都不在家。
1948年,沈燮元從國專畢業。在顧老的幫助下,進入合眾圖書館工作。后來他回憶道:“那時國民黨的軍隊沒有退出上海,圖書館被國民黨軍隊占領,大門口堆了沙袋堡壘。工作人員只能從后門進出。”
合眾舊址,沈燮元對這里的藏書豐富一度念念不忘
圖書館的日常工作也停滯下來,顧老讓沈燮元抄書,抄的是吳大澂的《皇華紀程》。兩萬字的書抄完,上海也解放,沈燮元得以回到家中。臨行前顧老囑咐他:若路上好走,便回來。
這位一生愛書的老人至今都對合眾圖書館藏書之豐富、多樣念念不忘,“如果當時回去,當然是好”。后來的沈燮元兜兜轉轉進入南京圖書館工作,續上了他和圖書館終生的緣分。
保持專業,不要多想
由沈燮元為南圖采購的《溫室洗浴眾僧經》
顧廷龍曾經給沈燮元起了個外號,叫“派出所所長”,意思是他對古人的事跡、生平非常熟悉,“他說,我像是個派出所所長,管古人的戶口呢”。
曾經和沈燮元共事過的目錄學家沈津后來回憶了這段軼事:當年,同屬于《善本目錄》編委會的何金元邀請沈燮元鑒別某刻本《中吳紀聞》里“黃丕烈校”的真偽,沈燮元一眼就判定:字體雖然相似,卻缺乏黃丕烈的“神韻”,是后人臨摹所作。
沈燮元與友人在黃丕烈故居
后來,顧廷龍還曾以一幅對聯贈送給沈燮元。上聯是“復翁異代逢知己”,下聯是“中壘鉤玄喜后生”。復翁,是黃丕烈的號。
這一雙“火眼金睛”也幫助他識別了不少珍貴的典籍。
沈燮元在南圖工作的六十多年,用他自己的說法,就做了兩件事,“一件是編目,一件是圖書采購,再沒有第三件事。”
南圖如今館藏有“十大鎮館之寶”,其中兩件都由沈燮元采購。一件是北宋的《溫室洗浴眾僧經》,來自清末四大藏書樓之一,鐵琴銅劍樓的后人。“我和他家的后人有來往,當時他可能急需用錢,所以把這卷子賣給了我。”
《大方廣佛華嚴經》的成交經歷十分傳奇
另一件是遼代的《大方廣佛華嚴經》,已經有近千年的歷史,文物價值和學術價值都非比尋常。這件寶物成交經歷也頗為傳奇。五十年代,沈燮元經人介紹,和賣家在上海的街頭碰面。
“那么粗的卷子,我打開來看,看了一半就知道肯定是真的。我一問價,對方說500,我500塊給他,拿了就跑。不能講價的,講價了人家不賣了。”他眼睛笑得瞇起來,“這都是平時的積累,東西拿到手上就知道,現學那是來不及的!”
過云樓藏書
南圖這幾年的一樁大事,是收購了過云樓的大批藏書。過云樓的初代主人,是清代人顧文彬,他官至浙江寧紹道臺,一生致力于搜集書畫,但很少有人知道,他也收藏了大量的典籍古書。如此傳了幾代人。
民國時期,版本學家傅增湘當年獲準到過云樓看書,條件是“只能看,不能抄”。后來,傅增湘憑記憶默寫出了一份過云樓藏書目錄,才讓這神秘的藏書樓名聲大噪。
沈燮元對這段歷史娓娓道來,更讓他在意的是自己的多年來的功課。“過云樓藏書里,就有兩個黃丕烈題跋。”
沈燮元過去愛看小說,如今因為惜時,看得少了
年紀大了以后,他開始覺得時間不夠用。于是犧牲了很多過去的樂趣。他以前愛看小說,喜歡契訶夫和莫泊桑,但現在看得少了。“一看小說一天就荒掉了,沒時間搞正事了。”坊間盛傳他愛看《非誠勿擾》,現在也不看了。原因也是一樣。
這么多年,他從來沒有想過休息,因為“我學這個、我喜歡這個,我不做這個又做什么呢?我沒有別的事情好做了。”別人看來枯燥繁瑣的編目工作,他覺得享受:“熟悉了就不難受,做自己喜歡的事情,總歸是開心。”
“九六叟沈燮元”
常有人向他討教長壽的秘訣,他的理論非常簡單:“保持專業,不要東想西想。生活簡單一點,欲望少一點。我從來只想明天的事情,后天的事情,我就不考慮了。我總結出了五個字:過好每一天。”
在他家里的墻上,掛著他兩年前寫的一幅書法,寫的是一首絕句:
“西鄰已富猶不足,東老雖貧樂有馀。
白酒釀來緣好客,黃金散盡為收書。”